第1118章 大时代下的悲凉

    周不器很喜欢听人讲故事，一个人只有一双眼睛两条腿，阅历是有限的。却可以通过别人的故事，来增加自身的阅历和社会认知。

    这年头的企业家，每一个都有着波澜壮阔的人生履历。

    史余柱堪称其中的佼佼者。

    周不器此前听别人说起过一些，可听当事人讲个人故事，哪怕这个故事会美化很多，仍旧让人心潮澎湃，敬仰之情油然而生。

    能从那个时代大风大浪地走过来，每一个人都是天才。

    史余柱的第一段故事，就分外地精彩。

    说是他当年大学毕业后，在省里的统计局工作，年仅27岁的时候，就是处级干部了。当时，是88年。

    统计局需要处理很多文件、打印很多文件。

    可是，当时的计算机系统都是英文的，也就配套了很多汉卡和汉字打印机。国内自主研发出了十几款，单是中关村就有几十上百家公司在代理、销售和生产这种产品，其中做得最好的当然就是方正集团，其次是联想和同方。

    再就是现在的泰山会理事长段老总的四通集团了，他生产的四通24点阵打字机操作简单、字体漂亮。很多体制内的部门都不去买方正、联想、同方这种昂贵的销售价格3万-5万的打字机，而是去买四通生产的打字机，因为价格只有2万多块钱。

    那还是八十年代中期。

    史余柱的部门用的就是四通打字机，可他作为处长，处理的材料太多了，就很不满意，觉得四通打字机太差了。

    然后，他就捡起了大学里自学过的课本，借了一台IBM计算机，耗时半年自己编程搞了一套“M-6401”的文字处理软件，送给了统计局。

    通过这款软件，可以打印出比四通打字机更漂亮的64点阵字。经他这么一弄，四通打字机直接被废弃了。

    周不器大为吃惊，“你不是数学系的吗？”

    史余柱道：“我自学编程啊。”

    周不器难以置信，“然后就一个人，把那些大公司的由院士带队的科技团队都给比下去了？”

    史余柱哈哈一笑，“差不多！这东西其实很简单，当年是国内计算机人才太少，只要学了，有点头脑，很容易走出来。”

    “真厉害。”周不器连连赞叹，“然后你就看到了商机，辞职了？”

    史余柱点了点头，“响应国家号召下海创业嘛，我也不喜欢在体制里工作，就辞职了，一个人鼓捣鼓捣，利用M-6401的原理，开发出了M-6401汉卡，也就是巨人汉卡了。”

    汉卡其实就是一种处理文字的芯片，是很低端的芯片，研发难度不算太大，周不器问：“当时的汉卡已经很多了吧？”

    史余柱道：“是挺多，市面上少说也有十几款了，当时的科技公司几乎都在卖汉卡，都是靠汉卡起家的。不过，他们的汉卡技术落后。”

    “真的假的？”

    周不器就不太相信了，你再是天才，技术水平再强大，就老哥一个，还能比人家专业技术团队做出来的产品技术好？

    吹牛的成分很大。

    史余柱淡淡地道：“我的汉卡推出之后，只用了三个月，销量就做到了全国第一。我的巨人汉卡，售价比什么方正汉卡、联想汉卡贵好几倍！他们一个汉卡才1500块，我一个汉卡能卖到4000多。那又怎样？我的技术就是好！产品就是先进！市场就是认可！”

    周不器神色狐疑，不信。

    史余柱哼道：“你见过哪个在市场里竞争的国企技术实力比民企强？要是把全部市场都对民企开放，国企一家也活不下去……”

    “不讨论这个。”周不器摆了摆手，心头仍是惊讶不已，“我就是觉得太夸张了。”

    史余柱道：“是挺夸张，我现在回想起当年，还总是心潮澎湃的，那时候只要稍微有点技术，赚钱真是太容易了。我的汉卡推出后，一年卖了2.8万套，销售额1.6亿，净利润超过3500万。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那是92年，巨人科技完全可以跟方正、联想、清华同方这样的科技巨头比肩。”

    周不器深吸了一口凉气。

    真没想到，老史当年这么风光！

    史余柱接着说：“这是92年，到了93年，我的公司年销售额就超过300亿了，比方正、联想什么的加起来都多，是真真正正的国内第一。那时我已经有几百人的技术团队了，推出的中文手写电脑、中文笔记本电脑、巨人传真卡、巨人中文电子收款机、巨人财务软件、巨人防病毒卡、巨人加密卡等十几种产品，只要一出，就能立刻打垮那些国企的产品，成为市场第一。你今天看起来名气很大，跟我当年相比，还是差了点。”

    “营销做得好吧？”

    “不仅是营销好，技术也能碾压他们。单靠营销，没有硬实力，哪能称霸市场？”

    “后来怎么不行了？”

    史余柱叹了口气，“战略错了。”

    周不器问：“因为巨人大厦？”

    史余柱摇了摇头，“不是大厦的事，我计算过，只要公司正常发展，巨人大厦肯定没问题。而且，那都是后来巨人多元化发展做保健品的时期了，是第二段故事了。我说的是早期，是我立志要打造出中国IBM的时候。”

    周不器眉梢一挑，“在科技行业受挫了，所以多元化做保健品了？”

    “对。”史余柱点了点头，“还是那句话，战略眼光问题。有一个正确的战略眼光，要远比在科技产业上的大投资重要。当时，巨人的研发经费是国内最多的，你猜怎么样？486微机和Window3.2中文系统出现了。强大的处理能力和汉化版的微软系统，把当时国内所有的科技企业全给灭了，你能想象那种感觉吗？”

    “嗯，降维打击。消灭你，与你无关。”

    “对，这话说得太对了，就是这种感觉，那真是一种大时代下的悲凉，让人绝望，我人生第一次感受到绝望的滋味。”

    史余柱似乎又回忆起了当年国内科技产业集体崩盘的场面，神色哀伤，颇为唏嘘。

    周不器皱皱眉，“然后你就放弃了？”

    史余柱瞥他一眼，淡淡的道：“你太年轻，你感受不了当年那种严峻气氛。当时，清华北大中科院旗下都有十几家科技公司，每家都有七八个院士带队。结果怎么样？除了方正、联想、同方和紫光这种底蕴雄厚的公司活下来了，剩下的都死了。巨人也遭受了巨大的损失，我们旗下的十几款中文产品，一夜之间都报废了。而当时有一家小公司，作出了正确的战略选择，开发了一款办公软件，迅速崛起了……”

    周不器马上道：“是求波君，金山的WPS。”

    史余柱轻轻点头，喟然道：“你说我当时心里是什么滋味？我花了3个亿的研发经费，开发出了十几款产品，软件产品七八款、芯片产品五六款，技术难度比他的WPS高多了。可结果怎样？战略错了，就一败涂地。好在前几年赚得多，还亏得起，否则巨人当时就破产了。转型做保健品，是活下去的唯一方式，科技行业的风险太大了。”

    周不器太年轻，那个年代距离他很遥远，他很难感同身受。

    不过，从结果反推过程，就能感受到当年的压力和大环境的苍凉。

    联想早早地就放弃自研了，还发生了内讧。方正和同方倒是坚持了几年，可很快也活不下去要被迫转型了。连王玄院士这种科技领袖都从方正集团的董事长、总裁的位置上下台了，换上了一个商人上台带领方正重振旗鼓。只可惜，一个股改不成功的科技型国企根本活不下去，十多年后，方正、同方这类的企业也都资不抵债地破产了。

    周不器叹了口气，“现在国内手机的供应链体系环境很严峻，可是比起当年，还是好了一万倍。”

    史余柱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对，我跟你说了这么多，这就是我今天找你的目的。”

    “哦？”

    “那些生产零配件的上游企业，都是很小的科技企业，年产值几个亿的都很少。如果要研发新技术、开发新产品，可能就要把全部家底都砸上去。研发失败了，公司破产；研发成功，可是战略失败了，公司还是要破产。”

    这番话有点夸张，但大逻辑是对的，做新技术的研发的确要冒着巨大的风险才行。紫微星这种大公司资金雄厚，能支撑得起研发失败。

    很多中小企业，一旦失败一次，很可能就是灭顶之灾。

    比研发失败更悲痛的是战略错误。

    千辛万苦地突破技术关，研发成功了，结果发现战略选择错了，那更是从心底的凄凉，是从山峰到谷底的绝望。

    就比如手机的解锁方式。

    除了指纹解锁之外，还可以有虹膜解锁、眼纹解锁、声纹解锁、刷脸解锁、NFC解锁等等。

    以国内目前的技术水平来说，这些都能做到。

    无外乎就是不够精准而已。

    这就是战略选择了。

    周不器专门去了趟汇顶科技，给他们支招去做指纹解锁，这就是战略方向的指导，可以避免他们走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