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月姬5(终章)

类别:科幻灵异 作者:余泠然字数:10068更新时间:22/04/18 23:50:17
    容桓开始了日复一日的等待, 他不再处心积虑地钻研着如何才能逃脱升天, 甚至于对推测外界的局势都失去了兴趣, 仿佛执掌九洲三千年生杀予夺的皇帝从来没有存在过。

    百无聊赖的日子里,他最常做的事就是对镜梳头, 玲珑的犀角梳沾了桂花油,在刚沐过水的湿发上一下一下地蓖着,那委委的长发乌黑而又柔软, 跪坐时如水般在地面流淌四散,月眠喜爱他的这头长发甚至不亚于他身体的其它任何部位, 奇怪的癖好,他从前只听说过有男人痴迷于女子的秀发, 没想到女人对男性的审美原来也如此雷同。散发让镜中的那个少年多了几分婉媚的柔, 原本暗含在艳丽眉目间的刀光剑影都偃武修文了一般。

    月眠回来的次数依然愈发的寥寥无几, 而且时间总捉摸不定,他自然是不能抱怨半句的, 只是每每她即将离去,侧目时总会对上他含了无限心事的双眸。他在心里不断地对自己说, 你看她多美啊,她曾经是那么的喜欢你, 脸上稚气还没消的小姑娘,两次杀入重围赶来救你, 怎么可能心里没你?

    可她现在不要你了, 她这是要彻底地消失在你生命中, 你阻拦不住, 世间再没有人这样纯粹地爱你了……

    他最终会拼命地爬起来从背后搂住月眠,整个把瘦小的女孩圈住,他贴着她的耳朵,哀凄地请求她,你能不能……能不能再陪陪我……

    月眠感受到耳廓上突然的湿润,她伸手沾了一下,送到嘴边轻轻一舔,咸的,像海水的味道。

    她似乎是愣住了,任由他搂抱着,却始终没有回头去看他。两人沈默了一段时辰,容桓怀里突然一空,她的离去如同深秋的风,温度恒定的溶洞内,他只觉得身子一阵阵地发寒,他怔了许久,最后团着薄被重新躺下,在灯火幢幢中怕冷似地蜷缩起来。

    月眠的最后一次离去,似乎有了再也不回来的迹象,漫长无望的等待之后,她每次离别前喂给他的丹药药力到了尽头,饥饿的阴影笼罩而来,疾病趁虚而入,他开始卧床不起,那些夜里的寒冷一直挥之不去,他把溶洞内能找到的衣物全部堆到自己身上,却依然如落冰窟,牙关发颤。也对,来这里这么久了,寒冬也该到了。

    这寒冷伴着他陷入昏沉,半梦半醒间他仿佛重新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之下,他对面就是金色的巨大鸟笼,绿纱的少女使劲探出她的牢笼,冲他笑得春暖花开……

    哗啦——

    突兀的入水声将现实的外界重叠进来,他蹙着眉,意识缓缓回笼,灯火将一个曼妙的影子投在他眼前的窗帘上。他一惊,挣扎着撑起身子,彩绸纱衣滑落一地,他顾不得地一脚踩在上面,膝关节的无力差点让他跌倒,情急之下他一把扯落了帘子,跌跌撞撞地奔过去。

    陵鱼油燃起的长明灯映照着前方的深潭,自从溶洞的温度回暖之后,温差使得那一片终日白雾缭绕,此刻泡在潭水中的女孩随着他的动静正好抬头望来,雾气中她娇美的脸廓都显得有些不真实。

    月眠……你回来了吗?

    女孩当然不会回应他,她小半个身子露出水面,胳膊交叠伏在岸边光滑的石面上,歪头看着她漂亮的宠物向她而来,十来步的路,他也走得摇摇欲坠,快到她面前更是支撑不住地滑坐在地,光衤果的小腿往外侧了出去,他两手撑在双膝中间低头喘.息着,良久才抬起,凤眸前尽是凌乱的发丝,她瞧着不爽利,伸手给他往脸侧拨了拨。

    容桓一把握住她伸过来的手腕,你、你怎么了……

    月眠毫不费力地抽回自己的手,她懒洋洋地扭动了一下脖子,脖颈上尽是细密的青白色鳞片,一直沿着她的脸侧蔓延至眼下,金红色的纹路透过那层鳞片泛出亮光。涟漪在她周身一圈圈地漾开,水下似乎有什么在搅动着,忽然扭动的长尾从另一侧的水面上仰起,尾鳞折射出白雪一般的光芒,倏而又重重地拍了下去,溅起的水花回落,把潭里的灯火揉碎成万点繁星。

    妖皇月姬的原身究竟是什么物种,九洲历来众说纷纭,因为那对标志性的雪白长翼,很多人已经默认她是鸟族,但现在的她分明显现出了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形态。在醴朝建立之前,它们完全活在人们的传说里,睁眼普天光明,闭眼天地晦暗,呼风唤雨,不食不寝不息,作为远古人族想象力的巅峰,被供上神坛——

    龙。

    容桓作为混血的始祖,三千年来都未能完成这神话时代最完美的造物,一个求饶都来不及就死于他刀下的无名小卒竟然误打误撞成功擦边,无怪乎月眠如此强大,龙本来就是设定里主宰世界的生物。

    你受伤了?

    他嗅着那淡淡的血腥,惊疑地去寻找这气味的来源,果然她身边的潭水里冒起一丝一丝的粉红色,她居然把伤口泡在水里了!

    简直不可思议,如今的九洲,还有谁能伤得了妖皇?

    他顾不得询问起因,焦急地探过身去试图把她捞起来。别这样!他急切地劝她道,即使用低温止住了血,那一片的皮下筋络也很容易淤塞,混血的身体是一个整体,经络回路替代了灵力流,一旦不再平衡,平日浑然天成的力量很容易就会失去控制!

    月眠并没有听进去他的关切,她正是精力略有不济的时候,只觉得她的宠物不分场合地聒噪,干脆伸手把岸上的他整个拽进潭中,抵在岸边不由分说地堵上了他的嘴。

    刺骨的冷铺天盖地而来,容桓的脸色愈发惨白,他被月眠长驱直入的吻逼得想要干呕,一只手却还是勉力环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向她的腰侧探去,果然抚上了一道狭长的伤痕,月眠立刻钳制住他的手,她抬起头,眸色里全是兴致缺缺,捏着容桓的下颔将他的头甩偏了过去,他痛苦不堪地咳嗽着,她冷淡地松开他,尾鳍一摆,向着深潭的另一边游去,任由他似乎气力不支地沉了下去。

    她忽然觉得下尾一重,他竟是从水下攀住了她,她还是第一次被人抱住这种形态下的下肢,当即不悦地甩了甩尾,坚硬的龙鳞划擦过他的身子,他哆嗦得厉害,却无论如何也不放手,将脸凑向她最敏感的部位,轻轻地挑弄着,总算抚平了些许她的暴躁。他继续往上攀,吻向她腰际的伤口。

    月眠微微发怔,原本已经麻木到快要失去知觉的部位在容桓的这个吻下竟然有了好转,那感觉就像是将冻僵的手足凑在火堆跟前烤火,是种酥酥麻麻的暖意。

    他漆黑的长发在水中浮动,血色弥漫上水面。

    她倒底还是将他托出了水面,湿淋淋的发丝粘在他美丽而苍白的脸颊上,看起来如同长久栖息于深潭之中的水鬼,但分明低温已经让他虚弱的快要碎掉一般,鲜血沿着他的嘴角滴答而下,顺着他状形优美的下颔一路滑过脖颈、锁骨,最后落入水中泅开来,妖异而凄美,可他还在微笑,眼里似乎除了她便再无它物,她有些不适应这样的陌生温情,却不知该摆什么姿态来应对,一时的犹豫,竟让他缓缓贴向她,抚摸着她后脑的长发,温柔地吻上了她湿润的唇。

    他的血渗入她的齿缝,她没有推开他,甚至鬼使神差地吮了一口,那味道和以往截然不同,鲜血入喉,就像灌下了鲜美的热汤,四肢百骸都充盈着回春般的暖意,脖颈上金红色的纹路黯淡,鳞片也逐渐开始消退,她再次变回了那个骨肉匀亭的青葱少女,南明朱雀的血原来对混血的伤势有如此奇效。

    容桓闭着眼,吻得虔诚而又缱绻,她第一次这样由着他引导,或许是水雾中的灯火太过迷离,她看着他近在咫尺如蝶翼般轻颤的眼睫,视线逐渐地氤氲起来。

    胸腔里的那颗心微微悸动,真是久违的感觉,追溯到上一次,还是在阳光下隔着笼子,见到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这一夜,他们赤诚相拥,耳鬓厮磨,却也止乎于此。容桓到底拖着一身病痛,又泡在低温的深潭中许久,很快就有些不济,月眠喂了他一粒丹药,弄干他的身子,下巴抵在他的发顶将他拥入怀中,彼此依偎着入眠。

    次日容桓在温暖的床榻上醒来,身体已经大有好转。他揉了揉惺忪的双眼,视线聚焦,眼前近在咫尺的是少女状形美好的胸.乳,他脸色乍红,突然的又反应过来,仰头看去,果然对上月眠慵懒地看向他的视线,她大约是已经醒了很久了,正在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他的头发。

    这一次,她没有走!

    月眠措不及防地看到少年干净的眼瞳里骤然间迸发出的欣喜,她再次发怔,柔顺的黑发从指缝滑落。

    纵使强大如斯,她的一生也还太短,被囚禁的前十六年没有任何人把她当人看,于是她自己也不把自己当人看。后来自由了,四面八方全是防备和毫不掩饰的敌对和恶意,纵使有包藏祸心的刻意接近与逢迎,在她兽一样敏锐的直觉面前也遁于无形,她因此心智成长迅速,甚至明确地认识到了自己与全世界的不同,并且清醒地选择了依照本性而活。

    所以即使明知道容桓对她的厌恶,她也依然毫不犹豫地要把他占为己有,她对这样的针锋相对已经习以为常,她只是直白地面对自己的欲望。

    但假如有一天,有人对她释放了如此干净彻底的好感呢?

    她还是很不适应,沉默地侧过身去,少年从背后搂住她,见她没有反应,得寸进尺地把脸埋入她的脖颈处,贪婪地嗅着她的气息,他们的长发纠缠在一处,他不断在她耳边呢喃,呐,你今天不走了吧?不走了好不好?

    ……

    她忽然伸手,在他的前额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脖子动了动调整位置,然后继续假寐。却听到背后少年哧哧的笑,像是个尝到糖果的小孩。

    月明似乎真的打消了离开的打算,她似乎连床都懒得下,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闭眼休憩,即便是偶尔醒来百无聊赖,她也只是像小动物一样蹭蹭容桓。仿佛翘家出门疯玩的少女倦了,转而赖上了暖烘烘的大床和香甜的梦境。

    容桓揭开被子的一角检视她的伤口,竟然还未愈合,南明朱雀的舌尖血竟然也只是止住了她的血而已。真是难以置信,月眠可是连断翅都能迅速恢复如初的小怪物。

    他撕扯下干净的纱罗替她包扎。是谁伤的你?他问。

    月眠在他怀里拱了拱,默不作声。

    他打结纱布的手微微一僵。是我忘了……对不起……

    她大概早知道这两年让她陷入无止境追杀的幕后主使就是他,他“恩将仇报”,将她的心意砸了个粉碎。

    良久,他舔舐着她的耳垂,你可认得字?我教你识字好不好?

    月眠仰起头,她看了他一会儿,轻轻眨了下眼睛。

    于是漫长的养伤时间有了打发。溶洞里没有纸笔,容桓拆出之前月眠送他的那些小法器的零部件,组了一个简易的写字板,用手指就可以在上面留下痕迹,反手一敲又可以把字迹擦除。他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下“月眠”二字。

    他道,这是你的名字。

    然后又在下方的位置写下“容桓”。

    这是我的名字。

    他擦去字迹,把写字板递给月眠,月眠却抓过他的手,带着他在原来的位置把他们的名字重新写了上去,笔画顺序一点不错。

    然后她回忆了片刻,又在两人的名字中间添了两个字

    ——“喜欢”。

    容桓心跳得有些快,月眠,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两字所涵盖的情绪太广,喜欢吃好吃的是喜欢,喜欢你也是喜欢。她从不同的语境下听来这个词,虽然记住了,但对其中份量的孰轻孰重产生了不确定性。

    他又问,是容桓喜欢月眠?还是月眠喜欢容桓?

    她又眨了眨眼,也不知道是在肯定他的哪一句话。

    事实证明,月眠于学习一道的天赋是十分惊人的。纵使容桓故意把识字的启蒙教材选成了一篇颇为诘屈聱牙的修道入门心法,她也在高效的理解力和举一反三中迅速掌握了上千个字的运用,开始能够使用文字和他进行日常的沟通。

    她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腰间只剩浅浅一道红痕,容桓抚摸着那处,笑得黯然,时间过得可真快。

    月眠揉了揉他的眉心,在小板子上写道,我带你去玩。

    容桓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能够离开这个不见天日的溶洞。高天之上的风声在他耳边呼啸,明月的辉光之下,他恍惚了许久,才在迎面而来的满目河山中清醒过来。

    一块小板子伸到他眼前,“飞翔很好玩”。

    好玩吗?无论是混血还是高阶人族修士,试问谁不会飞呢?天空于他们这些陆地上的生灵而言早就不稀奇了,如今人人追求的都是极致的速度,为了缩短行程时间和在拼杀中抢占先机。

    相比之下,月眠飞的是真的慢,慢到他可以静看着江河上的粼粼波光,等着河岸的万家灯火逐一点亮。背生羽翼的女孩在他身侧,气流托起他的身体,衣袂翻飞风满袖,他们十指紧扣,像是月夜之下寻常的秉烛夜游,却又上下四方,无拘无束。

    突然他身体一轻,耳畔的风声更加剧烈,月眠带着他向灯火的方向滑翔而去,轻巧地在河岸的码头上落地。

    河畔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障眼法?容桓很不可思议地喃喃道。

    从你教给我的那篇心法上学的,今天想试试。她把小板子竖给他看。

    这不是学不学的问题,关键是术法是需要借助灵力的!混血体内的灵力回路早就被天外陨星的力量给摧毁了,她是如何完成这个术法的?

    容桓失神间,已经被月眠拉到了繁华的夜市上。她熟门熟路地一路摸过了好几家生意红火的摊位,不一会儿,容桓的手上就拎满了各种吃食的油纸包,月眠正握着一只烤得表皮焦脆的鸡腿啃得正欢。她始终腾着另一只手牵住容桓,力道不轻不重,但毫无疑问他不可能挣开。

    容桓蜷起被她握住的手指,与她相扣得更紧密了些。长街熙熙攘,是久违的热闹,他的目光却始终追随着前方步伐轻快的少女,像是重新认识她一样。这个强大得几乎可以俯视苍生的大妖此刻仿佛只是一个灵动的人族女孩,她径直走到摊主面前时还略得意地看几眼身后大排的长龙,取走新鲜出炉的食物后却会分文不少地留下铜板。

    她居然会这些无关紧要的点上遵守人族制定的交换规则,明明他们才是她的口粮。

    你也会喜欢吃人族的食物么?

    “喜欢”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比人肉的味道好多了”。

    追求这些美食,是埋在不完整的人性里难以根除的欲望。而吃人,那只是人为在她畸形的骨血里下的指令罢了。

    哦,说人还不大准确,她的目标只有修士。至少现在的这个她,在普通人当中看起来是如此的人畜无害。

    但容桓意识到一个问题——为什么这姑娘说是要带他来玩,到头来却只顾着自己找好吃的?而他实际却沦为了拎包的工具人?

    他忽然就停住脚步,月眠疑惑地回头,他趁她不备,一手把人拽到了自己的怀里。

    为什么这些食物都是一人份的?他提起另一只手上的大包小包晃了晃,明艳的脸上写着大大的不开心。

    月眠揉着额头把脑袋从他胸膛前挪开,低头在小板子上写字。容桓突然心里激灵了一下,他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埋怨?明明应该清楚,妖皇月姬和他,是占有者和所有物之间的关系啊。

    他荒谬地想,难道是月眠最近对他脾气太好,导致他一不小心“恃宠而骄”了?

    “我以为你和那些人族修士一样,不喜欢进食。”她把小板子举起来,意外的,那双清澈的眼瞳中并未见任何阴沉。

    他噎了一下,这才想起来,他最开始还有“烈性”的时候的确绝过食。除去和她的对抗,更多隐匿在他心中的,是他无法接受身体重新开始的排泄。最后他确实为自己争取来了一点权利,月眠后来只给他留丹药,算是了结了一些他对彻底沦为凡夫俗子的恐惧。

    月眠把小板子翻过来,背面还有三个字,“对不起”。

    她居然在认真地向他道歉!

    容桓怔住了,他甚至在鬼使神差间回想起了遥远的一个场景,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小姑娘局促地对他说对不起,他甚至记得她那再也回不来的清甜嗓音。那时候她藏起了所有的暴戾,只是一个试图讨好他的女孩。

    “我带你去吃好吃的。”月眠拉起他就走。

    穿街走巷,逐渐能嗅到扑鼻而来的肉香,他们最后走入了一家羊肉馆。

    月眠解除了障眼法,姿容夺眼的二人立刻引起了无数食客的瞩目,月眠视若无睹地在小板子写,“羊汤两份,大碗,芫荽加倍。”

    写到芫荽,她特意去看了看容桓,捕捉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为难,马上擦掉了后面四个字,然后才把小板子伸到盯着他俩发呆的小二面前晃了晃,拉着他径直找位置坐下了。

    冒热羊汤很快被端上桌,香辛料的巧妙配比令人食指大动,月眠于寻觅美食一道的造诣大约也是天赋。容桓舀了一勺尝试,那醇鲜的口感竟然当真勾起了他的食欲。

    修士认为凡俗食物不利于修行,混血却没有这些讲究,食色性也,净莲城的皇宫里甚至养了御厨,每年岁末诸侯朝见,皇宫都要大摆筵席。

    月眠搅着羊汤,托腮看着他进食,跟瞧见仙子享用人间烟火一样稀奇。左右的食客们有划酒拳的也有打叶子牌的,哄笑叫嚷在酒气与羊膻味里此起彼伏,间或会听到一两句关于时局的窃窃私语,都在传闻当朝皇帝驾崩,西边的修士起义军又开始波澜壮阔,本来正抢地盘抢得正酣的混血诸侯们不得不暂时联手进行镇压,虽然现下这一块还能过太平日子,但谁也保不齐战火哪天会烧过来……

    容桓皆充耳不闻,专心致志地喝汤,到了他这碗羊汤见底,对面月眠那碗里居然还剩大半。他放下勺子悠悠道,你再不喝汤就要凉了。

    她却突然伸手过来,他一愣,自己从耳后滑下的一缕发丝就被她捞在手里。

    他这趟出来得匆忙,没来得及束发,月眠绕过桌子走到他身后跪坐下来,从前往后挽起他的发,以指为梳,一下一下地将之理顺,指腹划擦过他的头皮,是暖暖的痒意。

    她从自己的头上扯下一条碧绿的发带,把他理好的乌发绾起,他静静地坐着,时间仿佛变得很慢。

    邻座一个喝醉酒的麻子脸醉醺醺地冲着他挑大拇指,兄弟,你这媳妇娶得值嗷~

    他忽然地心情很好,甚至考虑要不要理会一句这个往日只配匍匐在他仪仗两边的尘埃里的家伙。这时候破空而来的箭矢提前帮他做了选择,麻子脸的咽喉处爆出巨大的血花,那支箭洞穿过这个倒霉蛋之后依然携着万钧难当之势朝他们冲来。

    九洲正是时局最为混乱的关头,各家势力眼线遍布,那些人恐怕早就发现了他们,只是容桓倒是挺意外于这如此果决地要处理掉他们的意志。

    素白的手穿过他的腋下,将他身前的木桌掀起来丢了过去,连带着那碗喝到一半的羊汤被掀得老高,箭矢激射来的箭气把木桌和汤碗震得粉碎,但它本身在接触到汤汁的那一刻就被冻结,寒霜包围住了它,下一刻它无力地摔在地上,碎成数截。

    周围的人尖叫着四散,但没有任何一个人有幸逃出生天,踩着飞剑从天而降的修士包围住了羊汤馆,激荡的剑气在室内肆意乱窜,夺走了一个又一个无辜的生命。

    历史总是相似的,当年月眠因为一碗羊汤被醴朝的暗卫毁去了嗓子,今天他们再次在一家羊汤馆里遭遇了围杀。

    一个宽衣广袖、文士模样的修士站在最后方,肩上却有些不搭调地背了个箭囊,手上持着巨大的长弓。在看到月眠身边的容桓时,他显然是愣了一下,对这个少年的身份已经生了惊疑。但很快他就绷住脸,冷声下令,格杀勿论!

    月眠却比文士身后的修士动手得更早,她一甩长袖,面前空气瞬间扭曲,风刀霜剑以他们为圆心向着四面八方射出去,她在出手的那一刻便胜负已定,任何防御和武器在她的攻击面前都不堪一击。连强大的混血和魔物都只有被屠杀的下场,何况他们。

    但这些修士显然有着悍不畏死的精神,顷刻间的大半伤亡并没有击垮他们的意志,依然有人红着眼疯狂地围攻上来。这个修士被打压得抬不起头的时代,有胆子举旗造反的本身都是亡命之徒,何况敌人是以高阶修士为食的妖皇月姬,修仙世家几乎都互为姻亲,打断骨头连着筋,这里人人都和她有血海深仇。

    但蚊子飞过来再多也只是挠痒痒罢了,月眠拍死他们的动作都有些漫不经心,容桓觉得自己甚至可以在这场混战结束之前给自己泡杯茶,这么多年了,这群修士依然还是那个没长进的样子,说真的,他还觉得今夜月眠似乎有些拖沓,凭她的实力,本可以在更早之前就结束战斗。

    一个送死的修士冲上前来,月眠挥手削掉了对方的脑袋,顺便夺过了他手里的长木仓,金红色如潮水般在她眼瞳中暴涨,她反手将这柄锐利的武器投了出去,凛冽的罡风围着它旋转,它飞得并不算快,但木地板和屋顶都被瞬间掀起,碎瓷片和木桌椅都变成了风暴的一部分,所过之处一切都被粉碎。

    木仓尖锋所向,正是那个始终谨慎地处在混战圈边缘的文士。

    掩护本君!!!

    文士喊得声嘶力竭,立刻有近旁的修士叠成人墙,将法宝与护体罡罩开到最大,以命相护。这纵使抵挡不住,也还是给文士争取到了一点时间,他咬咬牙,珍之又重地从箭囊里抽出一根透明的箭矢,弯弓搭箭,同样对准了月眠的眉心,拉满弓弦,嗖地放出——

    月眠方才对最后那人的“隆重”已经让容桓感到诧异,这破空而来的箭矢则加深了他的不安。月眠的攻击堪称铺天盖地,箭矢根本无法规避攻击范围,但这个人压根就没有避让,那支古怪的箭射出的气势相当一般,仿佛只是普通人手中的武器,但它居然对月眠所向披靡的暴风碾压视若无睹,稳稳当当地奔着月眠而来了。

    电光火石之间,他想到了月眠之前的伤。

    离开这里!他站起来拉住她,我们没必要和他们纠缠!!

    月眠覆上他的手背,安抚性地轻轻拍了两下,却只是摇了摇头。她侧过头直视着即将抵达的剑尖,眼瞳中的金红色愈发灼目,浓郁的几乎要烧起来。似曾相识的一幕再次上演了,天空中的明月仿佛暴涨了一轮,巨大得令人不安,盛大月光之下,大地剧烈地震颤,生灵们惊慌失措,无数房屋垮塌,紧接着开始失火,哭喊与惊叫交织成一片,而现场所有还在苦苦支撑的修士瞬间在劫难逃,这一区域的灵力场完全紊乱了,他们大多死于经脉里的灵力逆冲。

    妖皇月姬,或许是九洲三千年来混血之中的一个奇迹,她不仅毫无混血和灵力之间不相容的问题,甚至可以反过来影响整个灵力场!

    但那支箭却已经迫于眉睫,简直匪夷所思,如果它是一种法宝,以灵力为驱动,怎么可能全然不受影响?

    千钧一发之际,月眠一把揽住容桓闪身飞向了高空,但那透明的箭矢居然生生扬了起来,朝着他们紧追不舍,他们在空中盘旋,箭矢便追着他们打圈,若非月眠的超高速,他们几次都险险地和箭尖擦过,但这侧面说明了这支箭的诡异与恐怖,月眠的飞行速度几乎已经是九洲的顶点,这箭却仍然不依不饶,甩脱不掉。

    就像一个命定的诅咒,这支箭一旦射出,就必然要命中目标。

    所以月眠当时就是这么伤的么?

    容桓眼神渐渐暗了下去,像是夜里化不开的浓墨。他问上方那个紧紧搂住他的女孩,如果一切攻击都无法阻拦这支箭,你准备怎么办?

    月眠的神色却一直很淡然,她摸了摸容桓的头发,示意他不必忧心。

    那就是她已经有了最后保底的法子,至少不至于丢掉性命。容桓老谋深算了几千年,马上明白了她的意图。

    上一次她也只是受了不轻不重的伤,那是否意味着只要让箭矢射中她,这个诅咒就会失效。

    毕竟中箭也并不意味着丢命。

    但这种冒险的法子必然要承担一定的风险,不说其它的,万一这次的箭头上涂抹了致命的毒药呢?

    箭矢再一次加速追上了他们,月眠旋身迎它而上,并一把要将容桓推开,可就是这一瞬间,失去力量和普通人无异的容桓居然暴发出决绝的狠劲,他不仅没有被月眠推走,甚至用力地搂了上去,月眠没有料到他突然的暴发,只是一个失神,他已经挡在她身前,箭矢没入他的后背,失去了那仿佛永不停歇的动能。

    月眠搂住他的手不自主地发颤,黏腻温热的液体流了她满手,冰冷的风中有浓重的血腥气息,他后背还在一股一股地涌着血,这支箭命中了他心脏附近的要害。

    他只剩下虚弱地冲她一笑的力气,很快就在她怀里失去意识。

    月眠陷入了巨大的焦虑,她彻夜洗劫遍了九洲各大仙门世家的丹药,上昆仑山巅抢夺圣兽开明守护的千年雪莲,下无妄海猎鲛人王取心头血……世间那些传闻里能够生死人肉白骨的灵药都被她搜了个遍,但一样一样地给气息奄奄的少年喂下去,却始终不见好转,只是勉强吊着他的一口气罢了。

    期间容桓堪堪转醒过一次,她正好守在他身边熬一锅灵药,见状立刻扶着他坐起,小心翼翼地把滚烫的药汁降温到适宜的温度,凑在他嘴边喂他饮下。

    他浅浅地啜了两口,突然就痛苦不堪地咳嗽起来,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月眠拿帕子擦着他嘴角渗出的血,指尖却是阵阵发冷,那是她心里弥漫的低温,蔓延到四肢百骸,变成了僵硬和麻木。杀人如麻的大妖,实际上很早就理解了死亡,天赋异禀让她在降生时就有了自我意识,紧接着幼儿对母体本能的依赖让她下意识地去寻找与她骨肉无间相伴十月的母亲,回头却见到了一个在血泊里不断挣扎的女人。

    那女人太虚弱了,甚至目光都开始涣散,血污下透露的皮肤如纸一般没有血色,她只是间或抽搐着,连喊痛都没有力气,她的胸膛却剧烈地起伏着,呼吸像海潮一样汹涌,那是人拼命活下去的本能。月眠往她的方向手脚并用地爬去,试图堵住女人肚子上的那个大血洞,但毫无用处,女人渐渐失去了呼吸,在她的女儿面前,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堆残破的躯干。

    于是月眠杀人,却最害怕面对一个人的濒死到彻底丧命,那是天道对生者无情的嘲笑,嘲笑她的无能为力。

    而且……而且……她不想要他死!她喜欢他的鲜活,她不能接受他当着她面,就这样地坏掉!

    少年终于缓过气,他蹭着她的脖子,嘴角有浅浅的笑意,你以前不是这样喂我的……

    月眠饮下一口苦药,吻上他的唇,药汁在他们的唇舌间缓缓流淌。他满足地舔了舔唇,视线越来越模糊,终于脱力倒在床榻上,这仿佛便是最后的回光返照。隐约可以感受到女孩在疯狂地给他输送混血同源的力量,但是无济于事,他的呼吸就像浪花崩溃的海潮一般起伏,能从嘴边溢出来的声音却极其微弱,月眠趴在他身边,断续地听到几个字——

    皇宫……吊坠……

    当夜,妖皇月姬遮天的羽翼第一次将阴影投向了醴朝最神圣的王都净莲城,没有人能阻挡得住她披靡的力量,无数遗民对醴朝和失踪的皇帝最后的希望崩溃,但令人惊讶的是,末日般绝望的气息里,闯入皇宫的妖皇却只逗留了片刻,便再次展翼离去。

    当夜,固定在高天千年的空之城开始位移,滑行着向着大地缓慢地斜倾。

    在容桓再次昏过去的十二个时辰之后,一枚被雕刻成凤凰的玉佩挂上了他的脖颈。

    月眠抱膝坐在他身旁,静静地看着他转瞬之间的枯木回春。她很清楚容桓此刻身体的变化绝不只是好转而已,磅礴的力量正在重新回到他的体内。

    他再一次睁开了眼,眼瞳竟是鲜艳的绯红,他缓缓坐直,长发倾泻如瀑,也是鲜艳的绯红。

    月眠——

    他伸手,轻柔地抚上她的脸,红瞳里潋滟着的,依旧唯有她的倒影。

    他圈过她的腰肢,吻上了她的唇,她同样拥抱他,直至被他揽着坐到他怀里。良久,二人唇舌分离,容桓松开她,甩了甩右手满手淋漓的鲜血。

    你居然没有心脏?他挑眉看着她胸口的血洞。

    月眠艰难地低下头注视自己的伤口,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哦,原来她是没有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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